四月初,台南,驕陽的熱情比我們預期來得快抵達了府城。古老歷史的底蘊,與現代感的文藝氣息在此和諧交融。你從來不覺得這是座被隱沒在老舊文獻裡的古城,故人的生活樣貌被烙印在巷弄磚瓦裡,在廟宇雕樑上。他們仍然青春,在你我的耳邊囈語,勾起內心的嚮往。
誰是那位保留美好時光的妙手?正是藝術修復大師—蔡舜任。
從過去的報導與訪問裡,便能知道蔡舜任在台灣藝術文化界的重要性。他是首位進入義大利烏菲茲美術館修復喬托畫作的台灣修復師,亦是義大利修復大師 Stefano Scarpelli 的唯一台灣弟子;他成立「TSJ Art Rostoration」工作室至今十一年,致力修復油畫、雕刻、大型古蹟廟宇......等;更建立起嚴謹且具規模的修復制度以及專業典藏空間;透過嶄新觀念與技術,讓藝術維持永恆的光彩。
不過令我們更想探究的,是蔡舜任那顆保有赤誠的心。「藝術修復」是他與時間的戰爭和共舞。我們來到他位於台南的工作室,並跟隨他的腳步,走訪經過他妙手回春的美麗廟宇;且聽他如何用野心對抗時間,也用耐心呵護時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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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無情卻也無敵
訪問當天凌晨,蔡舜任才從香港 Art Basel 藝術展回台。來到工作室,他不忘先泡一杯每天必喝的義式濃縮咖啡。十幾盞專業棚燈老早就架起,聚焦桌上等待新生的「賓客」。工作室的修復師們和一般上班族一樣準時上工,有人正仔細調顏料,有人拿著工具在古老雕塑上雕磨。老師熱情迎接我們之外,眼角餘光仍不時緊盯夥伴們手上的工作。
「我們每一份努力,就是為了解決『時間』所帶來的問題。」蔡舜任說。時間帶來的污損、腐朽或龜裂,既是敵人,也是他相處時間最長的朋友,「它是無情的,卻也是無敵的。因為時間的造就,才有這些如此美好的東西被保留下來。」
老師拿哆啦 A 夢與大雄最常用的時光機來比喻:「修復就是『時間的回溯』,讓藝術文物回到最適合、也是目前看起來最好的狀態。或許下個十年、二十年會有不同見解,但我們至少能延長它的壽命到那個時候。」
這些卻是過去只懂跑文件流程、囿於僵化制度的相關機構,長期所忽略的—修復真正的意義,以及文化資產的無形價值。這也激勵他想在自己所生長的台灣貢獻一己之力,「以前剛創業時很辛苦,都會想要不要乾脆回義大利,反正有一技之長,也不會餓死。可是看看台灣,還是會...有點雄心壯志,想要做些什麼事。」在他眼裡,台灣的廟宇、藝術和古物,哪裡比不上義大利的教堂與聖母瑪麗亞?
↑蔡舜任於義大利 stefano 修復工作室
「決戰一公分」的極度嚴謹
「藝術修復」從蔡舜任口中聽起來,好像有幾分浪漫感性;但從他看著同事工作的火眼金睛中,可以感覺到一切沒有想像中簡單。「修復師要能理性思考、有邏輯、照 SOP 來處理問題。所有東西都必須要確認、能夠被檢驗、回溯 ,而不是隨心所欲。就像真正的醫生,修復必須要有制度跟標準,不然沒有辦法幫形形色色的『病人』醫好。」作為『藝術品的醫生』,這是門極度嚴謹的領域。
必須有多嚴格?老師拿出一本厚厚的、工作室專屬 SOP 手冊,到2024年這本已經是修訂的第十版。蔡舜任笑稱這是「不會罵人的 BOSS」,積年累月的功夫,都濃縮在這本寶典裡。根據手冊,修復師早上設置好工作桌後都必須拍照、回報群組;每個修復流程都得按部就班...「前面沒設置好就別動,一動就死!」沒想到台南也有位「惡魔老闆」啊?
對蔡舜任來說,這是「一公分的決戰」。手冊裡大大標示「RPP」,代表工作室的流程 核心:「Reference,做好前置作業和文獻資料考察等等。Practice,能練習幾次就多練習幾次,還要試版做出來。Present,完美呈現,真正開始的時候,就不要給我錯!每一次,都當作是最後一次。」坐上工作臺,一旦失手、心一焦急,所有努力就可能在轉眼間功虧一簣。蔡舜任必須自己先化為那細節中的「魔鬼」,永遠提醒自己與團隊:
「我們在做技術的,就是要給出最好的東西,做到全世界都能夠認同。」
不困難就不好玩
親自跟著蔡舜任來到 TSJ 所修復的台南市「八吉境道署關帝廳」,才真正體會到那「一公分」裡,他的堅持與熱誠。「TSJ 一切基礎都從這裡開始。」老師原本的嚴厲眼神變得溫柔,擁有三百多年歷史的關帝廳是 TSJ 首個以全棟修復彩繪完成的成績單。每年開工,老師必定會來到這裡虔誠拜拜、祈求好運,這次拍攝也不例外。
國寶繪師潘麗水老師在此所繪製的威武門神,從被香薰成的一片烏黑中,重新找回氣宇軒昂;樑柱上的彩繪、雕花,也恢復應有的富麗色彩,這一切的背後又是乘載著蔡舜任多少年的刻苦磨練。是什麼讓他保持動力?他只有四個字:「好玩、有趣。」
「所謂的好玩有趣,絕對不簡單!」他解釋,「我們在做的事情看起來一樣,其實並不是。我一直在挑戰困難的東西,跨越障礙之後,競爭者不是就很少了?征服了困難點,我現在才有辦法在這裡說話。大家都很怕困難、怕新的東西,但如果沒有,怎麼會覺得好玩?」
「即使業主要我做再不可能的事情,我都會想辦法。在任何工作,『有趣』基本上就等於『困難』。只要克服掉就多了一個技能包,也會更有能力再面對下一個挑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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用創意思維保存珍貴傳統
「修復」只能與「歷史」、「傳統」有關嗎?「想保存傳統,不代表手法要很傳統。有時必須讓過程很有創意,才能真正保留下無法被取代的珍貴事物。」蔡舜任說。
「修復」仍是不變的核心,蔡舜任從中延伸出許多令人眼界大開的可能性。近年推行的「百廟門企劃」,作為媒合企業資源與廟宇彩繪文物的平台,連結「管理方、企業、專業修復人才、第三方監督機制、社會大眾」公開對話,將文化資產修復機制與技術帶往國際水準。也因為「百廟門」,才有我們眼前回春的「六合境馬公廟」,讓廟裡傳奇的24節氣門神重拾過往風采。
除了為藝品「治療」,更要「預防」。TSJ 協助多間博物館、美術館規劃打造專業典藏空間,如富邦美術館、由安藤忠雄所設計的亞洲大學附屬現代美術館...等,從空間設計、硬體設備...都是由老師與團隊悉心打造。蔡舜任不只思考當下,更考慮到未來能否同樣滿足維護的條件,還有擴充的可能性。
「作為領導者,就要能看見未來能改變的方向在哪裡。」如何讓珍貴傳統和自身思維與時俱進,正是蔡舜任持續在思考的。當然中間一定得與不同單位或廠商來回溝通交涉,「很漫長的過程沒錯,但『好玩』最重要。過去這些在台灣從未發生,現在出現了,我們還要繼續讓它發生,每次還會長得不一樣!」
「退一步」反而看到更多
即便走到今天,蔡舜任仍說自己還有很多要學的。不只在外頭往前衝鋒陷陣,他也往身後看,不斷學習如何好好管理團隊。
「在這裡就是要團結一心,把一件事做好。學合作、學領導,比起修復對我來說難很多。」蔡舜任笑說,「每個技術、步驟,都可以被定義,但正因為不是機器,而是『人』在修復,所以更要管理。」
蔡舜任希望 TSJ 每位努力的夥伴也要一起成長,還能被外界看到。「我學著往後退一步。如果只是很威風的站在前面,他們永遠不敢做事。我希望每件案子都能讓他們看得到『挑戰』在哪。」當然內心也會有「該不該放手」的掙扎,但他也逐漸理解:「要試著“Let it go” ,不是不管,而是要在更適當的位置。」
「我說真的,他們(團隊成員)頭腦都比我好,學習速度都比我快很多!」沒有什麼團隊是真正完美,蔡舜任認為,唯有不分你我、互相學習,才能趨近完美。「畢竟我也愈來愈老了,有東西就趕快拿來給我修,我怕眼睛快老花了!」他爽朗的大笑。
永遠的少年
台南午後的高溫逼人,蔡舜任原本手上的義式濃縮,換成一直以來喜歡喝的友愛街蓮藕茶,他也請我們編輯團隊一人一杯。冰冰涼涼的,清甜的古早滋味數十年都不變。每喝一口似乎也在提醒自己,永遠不要忘記自己的初心。
老師也在廟宇現場化身美術館導覽員,告訴我們各個角落的修復往事。每一處傾盡全力鑿斧、繪製過的痕跡,依舊歷歷在目,某一部份的自己,也彷彿被刻劃了上去,成為永恆。
在我眼裡,蔡舜任仍是那個當初勇赴義大利的青春少年,一再把目標放遠,走別人不敢走的路。